朝圣者的欢愉与惘然——亚斯伯里复兴之我见|David Tang

2023年2月,发源于美国肯塔基州的“亚斯伯里复兴”引发了世界各地基督徒的关注。笔者从教会史视角观察这一事件,并对本次“亚斯伯里复兴”,以及其所属的“复兴运动”传统加以综合评述。笔者认为,本次“复兴运动”尽管呈现出“Z世代”在信仰之中的巨大活力,但其承袭自大觉醒运动的“当下性”和对信众主观感受的强调值得中国教会深刻反思。上帝圣言始终应被作为匡正教会活动,以及“复兴”传统的最终准绳。

朝圣者的欢愉与惘然——亚斯伯里复兴之我见|David Tang

三、“永结无情游”:“复兴”背后的人论变迁

   循道宗传统中“复兴运动”的一大特色就是期待信徒表现出明显的情感反应18。本次“亚斯伯里复兴”的自发色彩较为明显;但与循道宗传统一脉相承,参与者也表达出多种主观感受:“与神连接更多(more connected to God)”、“因神的主权而感到平安(felt peace about the sovereignty of God)”、“不因(自己)软弱且情绪化而羞愧(okay to be vulnerable and emotional)”22…“复兴运动”的这一特色早在美国内战之后就已受人诟病:批评者认为其崇拜仪式的程序性与圣公会颇为相似(尽管有时可能堕落成一片混乱),却又以人为操纵之下愈发燥烈的情绪宣泄取代了后者之中语言与传统的优美23。笔者则以为,“复兴运动”对情感反应的推崇事实上反映出18世纪神哲学传统中“人论”(anthropology)的一项重大变迁:“情感”地位的抬升;并将在下文作详细探讨。

   在古典时期的哲学家中,亚里士多德使用“激情”(πάθος)描述情感,从而凸显其回应外界诱因时所表现出的被动性(passivity);同时他也提倡以“自制”与“理智”约束情感可能带来的不良影响。稍晚的廊下派(Stoics)对情感则更多持贬斥态度;西塞罗以带有明显负面色彩的“搅扰”一词(perturbatio)对译“激情”,而智者被鼓励达到的“不动情”状态(ἀπάθεια)则被译作更具正面色彩的“平和”(tranquillitas)。此外,廊下派在亚里士多德强调的“被动性”基础上更进一步,认为情绪事实上是对外在事物的判断与认知性回应;因而以理智为主体的哲思对受情绪冲击困扰的灵魂而言,可以作为一种医治手段24

   生活在古代晚期的奥古斯丁从今世与永恒的对照出发,对廊下派的立场有所修正:他在《上帝之城》第14卷以更为中性、也更贴合亚里士多德情感观的“非受动”(impassibilitas)重译“不动情”,并指出其唯有在毫无罪恶的来世方能实现。他更以曾经在世生活并受难(passus)的耶稣基督为参照,指出“当我们披戴着此生的软弱时,如果完全不拥有它们(情感)中的任何一者,就并未正当地生活25。”然而,奥古斯丁在《论三位一体》中参照三一神位格关系所构建的、作为内在人(homo interior)核心的“心智三一”唯独包含长存的记忆(memoria)、理解(intelligentia)与意愿(voluntas);情感因其暂时性,并未被直接纳入人的永恒实存之中加以考量,而仅被当作“意愿”或与其同义之“爱”的不同倾向或是表现形式24。需要注意的是,奥古斯丁尽管将自发而可能违背理性的意愿与记忆、理解并列为“心智三一”,他仍然将“人”定义为“由灵魂与肉身组成的理性实体”(substantia rationalis constans ex anima et corpore)—与古人的定义“理性而有死的动物”(animal rationale et mortale)一脉相承,“理智”仍然是人之为人的决定性因素,也是奥古斯丁认识论中通过分有神之光照而施行治理的元首26。身处古代与中世纪交汇处的波爱修更多师承廊下派;在他的杰作《哲学的慰藉》中,哲学女士首先鼓励沉默的波爱修“袒露伤口”(vulnus detegas);在聆听他对自己所受不公的情感宣泄时“面容平静,不为我任何埋怨所动”(illa vultu placido nihilque meis questibus mota);而后才以自己的智慧施行医治。中世纪盛期的托马斯·阿奎那对情感作了较前人更为细致的划分与探讨;但他认为,“激情”在最严格的意义上仍是一种朝向更坏状态的运动,尽管其有助于具备“动物性”的人更好地感知与生活24。此外还应该指出,承袭自奥古斯丁并由托马斯·阿奎那完善的中古神哲学体系里,神的“无变”特性始终被高度强调;而旧约作者用于描述神之“不当”(unworthy)情感变化的许多词汇—例如烈怒、嫉妒/忌邪与后悔—则相应以非字面的方式被加以释读27

   18世纪的英语哲学界在保持“激情”(passion)负面含义的同时,另外引入了两个新词汇以描述相对温和与受制的情感:sentiment与affection28。正是在这一语汇发展的背景之下,作为“美洲大复兴”先驱的爱德华兹完成了他的杰作《宗教情感》(A Treatise Concerning Religious Affections)。他基于对彼前1:8中“爱”与“喜乐”的释读,在此书第一章给出如下教导:“真宗教主要由神圣的情感组成(True religion, in great part, consists in holy affections)”。此后他进一步提出灵魂有两种功能(faculty),其一是负责分辨与理解的“悟性”(understanding),其二是表达认可或拒斥的“倾向”(inclination)或“意愿”(will);后者有力而可感的运作则被定义为“情感”(affection)。爱德华兹给出了10项观察以佐证上文所引述的教导;其中第二项观察指出“情感不止属于人之本性,还在其中占相当大一部分(As the affections do not only necessarily belong to the human nature, but are a very great part of it.)”。此书第二章开篇则提出“爱是一种情感(Love is an affection)”,以驳斥一些将高昂的宗教情感贬为幻觉的反对意见。

   将《宗教情感》中的以上引述内容与古代及中古神哲学相对照,不难发现:“爱”不再是奥古斯丁“心智三一论”语境下“意愿”的同义词,以及不同于情感的永恒存有;在《宗教情感》之中,“爱”被降格成了“意愿”或是“情感”的一种暂时性的具体表现形式。昔日奥古斯丁曾经以居民之“爱”指向必朽的世界或是不朽之神区分“世俗之城”与“上帝之城”;但这两座城又受制于堕落之人灵魂的内在分裂与意愿朝向的不确定性,在历史之中永相纠缠。而由于爱德华兹对“爱”与“意愿”的重新诠释,奥古斯丁基于“爱”之朝向的两城区分在大觉醒运动时期很大程度上已经不再适用。“不动情”也不再是奥古斯丁推迟到来世的理想状态,而是被彻底扬弃:在《宗教情感》中,“心”被认为是“意愿运作的能力”;“刚硬的心”则相应被解读成“没有感情的心,或者善良的感情不能使之所动的心(an unaffected heart, or a heart not easy to be moved with virtuous affections.)”

颇为耐人寻味的是,爱德华兹仍然在《宗教情感》第五章中强调了“悟性”的重要,并使用了颇具奥古斯丁认识论色彩的“光照”(enlightenment)一词;然而他对“属灵的悟性”定义如下:“内心对圣洁至高无上的美善与甜蜜,或是对神圣存在道德完全性的感受(sense),以及(together with)从这种感受中流淌出来的对一切宗教事物的辨别与认识29”。诚然,爱德华兹的以上表述对于复兴运动影响下人们的宗教体验起到了一定的规范作用;但这里的“悟性”不再是奥古斯丁构建“心智三一论”时所着重考察的、没有明显情感色彩的“思考”(cogitatio),而首先需要依赖于某种内在的主观“感受”(注意英文原文中使其后内容重要性有所削弱的连词’together with’)。肇始于爱德华兹的、对主观感受的引入将在19世纪初引来具有长老会背景的神学家John W. Nevin的严厉批评:他认为“复兴运动”,尤其“营会复兴”背后的宗教理论“低劣、浅薄而伯拉纠主义化”(low, shallow, pelagianizing theory of religion),而圣礼也沦为对信徒个体的某种主观道德影响(subjective moral influence on the individual)30。朋霍费尔也曾激烈批评道:“上帝不曾赐予美国基督教一场宗教改革。他曾赐下顽强的复兴主义布道家、教会职员与神学家,而非圣言对耶稣基督教会的革新”30。我们在考察爱德华兹对“主观感受”的强调,以及回顾近一个世纪灵恩运动的发展之后,或许多少也能理解朋霍费尔当初的激烈用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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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欲辩已忘言”:“复兴”的字义辨析
二、“鸿雁长飞光不度”:“复兴”的时空之限
三、“永结无情游”:“复兴”背后的人论变迁
四、“无为在歧路,儿女共霑巾”:“复兴”所遮掩的羁旅殊途
反思与后记


 22 Presta, A. (2023). Revival strikes Asbury once again. The Asbury Collegian, http://www.theasburycollegian.com/2023/02/revival-strikes-asbury-once-again/.
23Bratt, J. D. (2004). Religious Anti-Revivalism in Antebellum America. Journal of the Early Republic, 24(1), 65-106.
24 Schmitter, A. (2021). Ancient, Medieval and Renaissance Theories of the Emotions.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emotions-17th18th/LD1Background.html
25 拉丁原文如下:’Sed dum vitae huius infirmitatem gerimus, si eas omnino nullas habeamus, tunc potius non recte vivimus.’ (De Civitate Dei 14.9, https://www.augustinus.it/latino/cdd/index2.htm)
26 拉丁原文如下:’Propter quod scriptum est: Ecce Dei cultus est sapientia: et non sua luce, sed summae illius lucis participatione sapiens erit, atque ubi aeterna, ibi beata regnabit. Sic enim dicitur ista hominis sapientia, ut etiam Dei sit.’ (De Trinitate 12.15, https://www.augustinus.it/latino/trinita/index2.htm)
27 Hallman, J. M. (1984). The Emotions of God in the Theology of St. Augustine. Recherches de théologie ancienne et médiévale, 5-19.
28 Schmitter, A. (2021). 17th and 18th Century Theories of Emotions.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emotions-17th18th/
29英文原文如下:’A sense of the heart, of the supreme beauty and sweetness of the holiness or moral perfection of divine things, together with all that discerning and knowledge of things of religion, that depends upon, and flows from such a sense.’ (Religious Affections 3.4, Christian Classics Ethereal Library)
30Reeves, R. P. (2005). Countering revivalism and revitalizing Protestantism: High church, confessional, and romantic critiques of Second Great Awakening revivalism, 1835 to 1852. PhD Thesis, The University of Io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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