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样之美、善恶之届与“救”“治”之分|David Tang

本文以教父学的视角,从美学、善恶观和政治哲学等多个方面对新剧《魔戒·力量之戒》(RoP)和托尔金作品加以鉴赏,以期向中文基督教界引介相关著作与大公教会传统。笔者以为,尽管RoP在剧组人员安排与故事情节改编方面引起了巨大争议,但其思想底蕴仍然呈现了托尔金原著的精彩之处(如合一之美与“统治”、“拯救”的概念辨析)与固有内在张力(如善恶的区分与终末归宿问题)。

二、“善”和“恶”的界限与终末归宿

在故事叙述方面,笔者与其他一些托尔金作品爱好者均认为最后一集情节发展过快,而这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头号反派人物—Halbrand/Sauron的“真实”内心活动得到的刻画严重不足(剧中他确实和许多角色表明过心迹,但这些都因为他最后暴露出的反派身份而显得高度可疑)。后续部分中我们将会重点审视这一集中Halbrand与Galadriel的语言交锋,在这里我们首先对Halbrand走过的轨迹加以考察:他以漂海者的形象出现,博得Galadriel的信任并登上了最受人类珍视的岛国努门诺尔;在岛上他先是因为偷窃引起争执而锒铛入狱;后来又赢得了摄政王Miriel的支持,在不情愿的外表下加冕为“南地王”(King of the Southlands)并随军出征中洲;最后又“为民亲征”来到Eregion,赢得了Celebrimbor的认可,并给出了“铸戒”这一挽回精灵国度衰落命运的思路。这一旅途可谓“扶摇直上”,且一直伴随着他对自身来历带有选择性的、以操控为目的的巧妙讲述;这与正典中Sauron以“馈赠之君”(Annatar)的高贵身份直接上门造访各精灵国度大相径庭,反而像是《魔戒》中极富盛名的Aragorn Elessar王人生旅途的翻版。如果离开托尔金的正典作品范畴并向前追溯,RoP所刻画的Sauron其实更像约翰·弥尔顿的杰作《失乐园》里的“可敬”头号反派撒但:前者的旅途由卑微直抵尊贵,一如后者起先战败堕入地狱,而终于突破重重拦阻以致主宰全世界;前者始于对“道成肉身”的卑劣模仿(Sauron本是Maia—托尔金中洲宇宙观中一种稍低阶的灵界造物,可以独立于肉体而存在;RoP中他披戴上了卑微落难者Halbrand的肉身),一如后者为诱骗夏娃而进入了蛇的身体;前者以如簧巧舌无往不胜,一如后者戴着同情的面具发表为人之自由辩护的演说,并赢得夏娃的信任。但这样看来,反派Halbrand内心活动的缺失便成了RoP的硬伤;而在这一方面,弥尔顿的技巧可谓炉火纯青(例如他写到撒但第一次伪装成天使混入伊甸园,却因看到园中美景百感交集而露出马脚,最终被众天使发现并驱逐出去)。这或许是因为内心世界相较文本而言,在银幕上更难得到精彩而丰满的呈现;也可能是编剧在构思剧情时有意隐瞒,从而让观众一直反复猜测“谁是Sauron”,直到在最后一集揭晓谜底并引来惊叹。但笔者以为至少应该为这样重要的反派角色增添一些“真实”内心世界的刻画,否则人物设计会显得缺乏应有的深度和多面性。

多样之美、善恶之届与“救”“治”之分|David Tang
图4 左、中:Halbrand/Sauron指导Celebrimbor冶金,分别取自RoP第1季第8集和https://lotr.fandom.com/wiki/Celebrimbor?so=search;右:撒但在伊甸园中准备披戴蛇的肉身(Gustav Dore为《失乐园》所作插画)。





与此相对应地,剧中传统意义上的正面人物形象反而表现出丰富的心灵挣扎,典型范例有二:一是遗忘了自己名字与身份的无名巫师,二是努门诺尔岛上地位尴尬的的“忠信者”(the Faithful Numenoreans);本部分由于篇幅所限将只分析前者。在古代哲学中,专有名(ὄνομα)并不只是一连串声音的组合;斯多噶派认为“专有名”意味着被指代者的某种“独有品质”(ἰδία ποιότης);卡帕多西亚教父之一—大圣巴西流(Basil the Great of Caesarea)则在其著作《驳欧诺米乌》(Contra Eunomium)中指出,专有名对于听者而言意味着多种特性的聚合(ἰδιωμάτων συνδρομή),而并不直接与“实质”(οὐσία)一一对应;正是这些非“本质”特性的聚合使听者可以从记忆中筛选出专有名所指代的对象 9 。托尔金的中洲神话师承这一传统,所有人物的名字均非随意选取,而都指代着人物的一个或多个特性—例如诺多精灵中能力最强者Feanor,其名含义就是“炽烈之魂魄”(Fea意为“灵魂”,Anor则为“火焰”)。不幸的是,在流星中猛烈着陆的无名巫师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以及其所指代的各项足以明确自己身份的特性;他甚至一度难以知晓自己究竟是善是恶,以致他在向Nori学语时竟然说“我就是危险”(I am peril)。但他作为“巫师”(Istar,即披戴着肉身、受Valar差遣来到中洲对抗Sauron的Maia)的实质,以及从实质中生发的巨大能力(δύναμις)并没有随其姓名一并埋没;在第一季中,无名巫师可以运用这种能力击退恶狼、修复枯木;却也可能因此误伤友人。这似乎表明了无名巫师在“能力”与“正义”尚未在自我重建中充分耦合之际,就试图按自我意愿行事时的软弱无助;正如奥古斯丁在《论三位一体》(De Trinitate)中所指出:“必然凭借与公义相连之潜能,或是先于潜能之公义,方能造就审判之权能。公义则取决于良善之意愿 10 。”

多样之美、善恶之届与“救”“治”之分|David Tang
图5 左:无名巫师接过Nori赠送的苹果,右:无名巫师与“神秘崇拜者”的对峙;分别取自RoP第1季第7与第8集。

笔者对无名巫师的忧郁眼神印象尤深:其中先后流露出被打扰后的震怒、得到帮助(例如Nori送来食物)后的感激、误伤友人时的哀痛,以及被陌生的崇拜者呼作’Lord Sauron’时的不解… Nori的怜悯、帮助与急难中的求援最终让无名巫师可以确信、并在最后击退“神秘崇拜者”时坦然宣告“我是善的”(‘I am good’);而对着陆在烈焰中的高大陌生人的悲悯(misericordia)是这一切故事的开端。托尔金的中洲宇宙里,善恶之间确实有幽深的鸿沟阻绝;但与新柏拉图主义一脉相承,“恶”从其本质上呈现出扭曲而无能的特点(例如Morgoth与Sauron都与自己的肉身紧密捆绑,且不能进行真正意义上的“创造”)。正是这种虚弱、低劣的本质令其“可悲”(miserable);“悲悯”由此可以看作是从“可悲”之恶导向“善”的桥梁,但它自身却又是“善”的,正如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的疾呼所表明的:“我的神,我的悲悯”(Deus meus, misericordia mea)。然而,伪丢尼修在《论教会层阶》(De Ecclesiastica Hierarchia)中指出,恶者在顽固的自傲中关闭了心门、背离了可理解的真光,以致在自身的短视(μυωπάζω)中难以看清并承认自己的可悲。据笔者所知,中洲历史中鲜有从“可悲”之恶经由这座悲悯之桥回到“善”的、被详细刻画的例子(例如Frodo怜悯Gollum和Saruman,但后两者最终都拒绝了他的善意);相反,还有险些经由这座桥由“善”滑落到“恶”的例子(例如最长于悲悯的Nienna为Morgoth代求,使之从Valinor的漫长监禁中得释,但因此引发一系列重大灾难)。RoP中的无名巫师似乎成为了中洲宇宙中首个迈过“悲悯之桥”、安全着陆于“善”之疆域的范例;但问题在于他的初始状态与其说是明显邪恶的,不如说是看起来“既不善也不恶”的—他起初只记得自己需要寻找的星座,除此以外对自身、对敌友都没有清晰的认识。这种“善恶不清”的初始状态其实有违托尔金的,以及其背后基督宗教善恶分明的宇宙观(前者可参考托尔金在某封信里的叙述:Sauron虽然恶,但至少没有搅乱善恶之别;假如甘道夫取了至尊戒,就会让善变得可憎,而这更加糟糕。后者可以从但丁《神曲·地狱篇》所刻画的、在地狱外受罚的“中立天使”形象中窥见一斑 11 ),而想要将善恶观上的“模糊”与“明晰”在同一屋檐下安排得当也绝非易事。

另一处可能使得本应明晰的善恶之界模糊化的剧情出现在第6集:在努门诺尔远征军迅速击败围攻Ostirith的兽人军队之后,Galadriel开始审问已被擒拿归案的“兽人之父”Adar。与托尔金正典作品的构思相合,Adar同时也是最初被Morgoth败坏的精灵之一,故此Galadriel不无怜恤地讲出了他们在未堕落精灵群体之中的昆雅语名字—“黑暗之子”(Moriondor)。但这之后二人的交锋愈发激烈,Galadriel一度几乎想要当场手刃Adar,所幸被Halbrand阻止。作为有过度脸谱化之嫌的“女强人”(strong female),Galadriel在这一幕的下列言语可能在整个第一季里最为人所诟病(亦有人指出Adar为兽人的辩护有新近“黑命贵”运动的影子):


[Adar] 我的孩子们没有“主人”。

[Galadriel] 他们不是什么“孩子”,不过是一群奴隶罢了。

[Adar] 但他们每个都有名字,也有一颗心—真正的心。

[Galadriel] 一颗Morgoth所造的心。

[Adar] 我们是“独一者”(The One)—隐秘火焰(The Secret Fire)之主的创造,与你们并无二致;我们同样配得生命之气息,也应有自己的家园… 很快这片土地就会为我们所有,彼时你自然会明白。

[Galadriel] 不。你族类的存在完全是个错误,是低劣的仿造(made in mockery)。我起誓:哪怕要耗尽我一个纪元之久,我也一定要把你们中的每一份子都连根拔出。但你还能暂时留着一条命;以便我在把匕首刺入你那毒恶之心以先,向你的尖耳朵低语:你所有的“孩子”都已死去,而你这族类的流毒将随你一同灭亡。

[Adar] 看来我不是那被黑暗侵蚀的精灵中唯一的幸存者啊。你一直追杀Morgoth的后继者,但恐怕你终会在自己的镜像中找到他。

多样之美、善恶之届与“救”“治”之分|David Tang
图6 Galadriel在一座茅屋中审问已被擒拿归案的“兽人之父”Adar。取自RoP第1季第6集。


笔者并不愿在此就当下的“政治正确”问题做更多展开,而是希望与读者一同探究这段对话背后的真正难题:兽人(orcs)的起源究竟如何?在终末之时将要恢复起初之完善的中洲宇宙里,他们将何去何从?事实上Galadriel的讲述与正典中的兽人起源传说更加吻合:Morgoth曾掳去一些走散的精灵,并以残忍的折磨使其扭曲、败坏而堕落为最初的兽人。《精灵宝钻》中一处写道:“智者们如是说:兽人们有生命,且按伊露维塔神之众子的方式繁衍增殖。但自从在起初的爱努合唱中反叛以后,米尔寇就不再能创造任何拥有真正生命,或是与之相似的存在物。在其幽暗的内心深处,兽人们憎恶自己需要在恐惧之中服侍的主宰—他创造了他们的一切悲惨经历。这可能是米尔寇最恶劣的、也是最为伊露维塔神所憎恶的行径。”另一处又说:“他们(兽人)从何而来,以及他们之所是,众精灵当时都不知晓,只是认为他们很可能是那些在荒野之中变得野蛮而邪恶的、拒绝与他们一起前往Valinor的同胞;而据传他们的猜测几近准确 12 。”托尔金的以上描述多以“传言”的形式出现,带有相当的模糊和不确定性;可以肯定的是,在精灵心目中兽人源自堕落的同胞,受苦于仇敌Morgoth之手,且已经败坏到没有任何“善意”的地步;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还能暂时分有“善”之存在。这样看来,Galadriel的起誓纵然“目的”正确—清除兽人之恶,“手段”却过于残忍而难以得到认可,也确实有“矫枉过正”、干犯善恶边界的嫌疑。另外也应当注意Adar话语中“镜子”这一意象—基督宗教灵修传统与柏拉图哲学一脉相承,其中“镜像”并非近现代物理学中所理解的虚像,而是人眼发出的光线与目标物发出的光线在镜面上汇合之后所得的“实像”,可以反映出观看者的实质 13 ;如此观之,Galadriel此刻的心态就显得更加值得怀疑了。相较之下,在托尔金正典著作中,兽人们因为没有独立的意志,在魔戒被毁、Sauron被彻底击败之后就一哄而散,渐渐自行消亡;原著这一安排相对而言会更加温和、更加符合新柏拉图主义“恶是善之缺乏”的基本观念,亦不至像RoP中Galadriel的极端言论一样有损“善”之柔和光芒。

然而,原著里关于兽人起源的隐晦传说暗含着这样的困难:作为至高神的长子,精灵们享有真正的生命与灵魂。Morgoth或许能通过杀戮终结精灵与人类的肉身生命,也可以用残忍的折磨扭曲受苦者的灵魂;但他是否能够把精灵的灵魂也一并毁灭,从而将他们变成一般意义上不拥有真正“生命”的兽人?我们可以知晓的是,他对于人类(特别是Edain)超越世界的不屈灵魂是无能为力的,正如Hurin所说:“你决不是,也不会成为人类之主…你无法一路追杀那些拒绝臣服于你的人,直到世界大圈(Circles of the World)之外。”假如他同样不能毁灭精灵的灵魂,Adar所说“(兽人)也有真正的心”就不完全是无稽之谈。而这会进一步导出如下问题:兽人(至少是由精灵堕落而成的、尚有灵魂的“原初兽人”)在死后归宿如何,以及是否有得到“复原”的可能?更宽泛一些来说,在托尔金的中洲宇宙里,末世来临之时“恶”究竟会得到怎样的处置?托尔金曾构想过一场“万战之战”(Dagor Dagorath),其中Morgoth所代表的“恶”将被彻底消灭,而人类将参与到第二次创世大合唱中 14 ;但最终这一构想没有进入正典,所以中洲故事在终末意义上其实是有空缺的。同样不明晰的是人类的最终归宿:正典只说明人类死后灵魂将从“曼督斯之厅”(the Hall of Mandos)离开世界,来到至高神面前;但他们此后的命运则不为众精灵所知。这样的不明晰为多种截然不同的解读留下了可能的空间—例如,我们可以按照主流教父(如奥古斯丁 15 )的观点推测,中洲宇宙中所有灵魂(尤其是来到至高神面前的人类)终将面临审判—恶者进入永死,唯有善者可以参与到世界更新之中;但同样有文本似乎支持一部分“非主流”教父—如奥利振(Origen)、尼撒的格里高利(Gregory of Nyssa)—所支持的、字面意义上的“万物复原论”(ἀποκατάστασις,见徒3:21):受造之宇宙既然从完全之善开始,也将全部回归到至善之中 16 。例如,据说在“万战之战”终结之时,先前绝不肯拱手让出精灵宝钻而犯下大过的Feanor终于甘心让出他的杰作,以便恢复Valinor的大美之光;又如另一位精灵Finrod的言语:“假如我众真是Eruhini—独一神之子,那么他绝不会允许他自己的产业被他者夺走:不论前来抢夺的是仇敌,还是我们自己。”目前并无证据表明现实历史中作为正统基督徒的托尔金曾支持“万物复原论” 17 ,尽管他创造了’eucatastrophe’这一“始于欢欣,终于惊喜”的概念以形容神在福音中的拯救叙事。托尔金著作中关于末世的“留白”为“万物复原”在中洲宇宙中留下了可能的一席之地,一如英国中世纪神秘主义女作家诺里奇的朱利安(Julian of Norwich)在著作中写下她本人事实上未必完全在理智中认同或明白,亦与公教会认信相悖的“我会让一切都好起来” 18,19



9 Robertson, David G. “A patristic theory of proper names.” (2002): 1-19.
10 拉丁原文如下:’Potentia quippe adiuncta iustitiae, vel iustitia accedente potentiae, iudiciariam potestatem facit. Pertinet autem iustitia ad voluntatem bonam.
11 潘源文:《中立者之罪与“放弃”–兼论<神曲>文本新解》,《外国文学》2022年第12期。
12 以上引言可见于https://lotr.fandom.com/wiki/Orcs
13 谢华:《镜像与目光:圣十字若望对天主的注视》,在《圣爱的形象—天主教灵修传统撷英》(148-160页),台湾:光启文化事业,2020年版。
14 可参考https://lotr.fandom.com/wiki/Dagor_Dagorath
15 吴飞:《心灵秩序与世界历史:奥古斯丁对西方古典文明的终结·增订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
16 Olszański, Tadeusz Andrzej, and Agnieszka Sylwanowicz. “Evil and the Evil One in Tolkien’s Theology.” Mallorn: The Journal of the Tolkien Society (1995): 298-300.
17 可参考https://www.patheos.com/blogs/allsetfree/2022/04/was-j-r-r-tolkien-a-universalist/
18 West, Kevin R. “Julian of Norwich’s ‘Great deed’ and Tolkien’s ‘Eucatastrophe’.” Religion & literature (2011): 23-44.
19 谢华:《‘一切都会好起来’:天主给予朱利安的<圣爱启示>》,《圣爱月刊》,2021年第6期。





多样之美、善恶之届与“救”“治”之分|David Tang

一、Ποικιλία—“多样”与“合一”的兼容之美

二、“善”和“恶”的界限与终末归宿

三、永恒视野下的“统治”、“霸欲”与“传统”

四、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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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转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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