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样之美、善恶之届与“救”“治”之分|David Tang

本文以教父学的视角,从美学、善恶观和政治哲学等多个方面对新剧《魔戒·力量之戒》(RoP)和托尔金作品加以鉴赏,以期向中文基督教界引介相关著作与大公教会传统。笔者以为,尽管RoP在剧组人员安排与故事情节改编方面引起了巨大争议,但其思想底蕴仍然呈现了托尔金原著的精彩之处(如合一之美与“统治”、“拯救”的概念辨析)与固有内在张力(如善恶的区分与终末归宿问题)。

一、Ποικιλία—“多样”与“合一”的兼容之美

首先值得肯定的,是RoP精彩的视效呈现:所有画面都蕴含对比鲜明的色彩和富有层次的光影交织,却又不至落入“大红大绿”的俗套。典型范例如图2所示:这是第5集Lord Elrond所述The Song of the Roots of Hithaeglir中精灵与炎魔(Balrog)为内含精灵宝钻(Silmaril)的大树争斗的画面呈现。画面中央是这棵在拉锯战中饱受摧残的大树,其左侧是身着戎装、看似渺小却沐浴在光辉之中的精灵,其身后是橙黄色的华美云彩与贯穿画面的雪白闪电;其右侧则是裹挟着“阴影与烈焰”、挥舞着火鞭的高大炎魔。画面左侧的光明与右侧的幽暗形成强烈而不失调的对比,由此显明精灵与炎魔对大树的争斗事实上“代言”了光明与幽暗为主宰受造界而进行的激烈搏斗。尽管RoP在正典之外构思的这一传说本身有暗含善恶二元论之嫌(它的结论是:“善”和“恶”二者各自的优势都对于“秘银”(mithril)受造有重要的正面贡献),这由多种色彩交织而成,却又不失和谐的美学效果与伪丢尼修笔下的ποικιλία这一美学概念相符:该希腊文单词含义为“各种色彩以点缀、条纹等形式组合后所呈现的,具有多变性、精巧性与和谐性的观赏效果”。这一美学概念在希腊古风时期已经非常盛行,在冶金、织造和绘画技艺中起到重要指导作用,亦以其“多变性”的含义影响了荷马史诗对英雄人物的刻画。自柏拉图以降的古典时代,ποικιλία的精细多变被与政治上的狡诈、视觉上的诱惑和蛮族骄奢淫逸的生活方式挂钩,质朴而庄重的审美趣味开始盛行;而希腊化时代及之后的罗马帝国时代的审美理念又呈现出对ποικιλία的些许回归与更新 5 。在伪丢尼修的《论天庭层阶》(De Coelesti Hierarchia)中,这一概念与他构思的天使层阶紧密相关:不同层阶的天使根据自身有差别的能力接受来自独一神的光照,而后又向下方层阶反射自己所得之光;在这一严密的等级秩序之中,ποικιλία呈现在不同层阶的天使能在被光照与反射之中达到合一(ἕνωσις)之状态,从而反映出和谐之美。重视多样中的合一的类似美学观念也可见于额我略圣咏中不同声部所共同达到的和谐状态 6 ,还同样隐含于奥古斯丁在《忏悔录》(Libri Confessionum)第13章对《创世纪》第1章“(神所造的)一切都甚好”(Omnia bona valde)的诠释之中:“由所有美好部分构成的物体要远远美于各个部分自身;这整体是由它们极有秩序的组合所完善的,尽管它们各自也都是美的 7 。”更为奇妙的是,ποικιλία所蕴含的和谐与合一之美是坚韧的,它甚至能够容纳整体之中自身原本不“美”、也拒绝和谐的混乱无序,并藉此实现“美”的向上飞升;一如《精灵宝钻》开篇中至高神Eru Iluvatar对“剑走偏锋”的Melkor的警告:“至于你,米尔寇:你将发现没有哪支被演奏的曲调不能在我以内找到其本源,也没有谁能在对我的藐视中妄自改动这乐章。那想要如此行的,终将发现自己不过是我创造更奇妙事物的工具,而这是他自己所无力想象的。”

多样之美、善恶之届与“救”“治”之分|David Tang
图2 精灵与炎魔为内含精灵宝钻的大树争斗,取自RoP第1季第5集。

除了其美学意蕴之外,“合一”这一概念亦在新柏拉图主义,以及深受其影响的基督教神秘主义神学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新柏拉图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普罗提诺(Plotinus)在《九章集》(Ἐννεάδες)第6卷中所述的、泛神论背景下的“合一”要求自我达到完全空白的状态(tabula rasa),并消融于至高的“太一”(τὸ Ἕν, the One) –注意这也是托尔金著作,以及RoP中对至高神Eru Iluvatar最常见的代称(尽管有学者认为托尔金的神哲学体系更靠近以阿奎那为代表的经院神学,而非新柏拉图主义 8 )–之内。在《论天庭层阶》(De Coelesti Hierarchia)中,伪丢尼修则提出了著名的“灵修三路”—“炼路”(κάθαρσις)、“明路”(φωτισμός)与“合路”(ἕνωσις)的雏形;其中“合一”居于最后一阶段,是尘世中的个体与超越一切存有(ὑπερούσιος)的“万有之因”(ἡ πάντων αἰτία)的完全结合。相较普罗提诺,伪丢尼修在《神秘神学》第2章中给出的制作雕塑的比喻,以及其中的核心—作为达到合一途径的“去除”或“否定”更加温和,仅仅针对观念中各类具体之物的形象进行,以期可以直观至高者的隐秘之美,而并不明确要求完整个体的消解;这也使得个体的独特性得以在合一之时被保留与成全。RoP中与此直接相关的画面即是出现在第1集的图2:载着Galadriel与其他凯旋精灵的船只驶向圣地Valinor。这时“洞天石扉,訇然中开”;从“天门”发出的耀眼明光扑面而来,环绕着整艘帆船。影片中,除了Galadriel外的众精灵在此时不由自主地开口高歌颂赞,如柔软的陶土一般呈现出在更高阶存在面前的某种“可变”或“易塑性”(ἀλλοίωσις),仿佛再现了《论天庭层阶》中那样美丽而整齐的颂赞秩序;唯有Galadriel因为无法放下心中的复仇大计,最终跃入大海并开始了一段将让她日后懊悔不已的“同舟共济”之旅。这可以认为是伪丢尼修“灵修三路”的一个案例:炼、明、合的排序更多遵循逻辑而非时间顺序,Galadriel未能在这时走到“合路”,其实可以看成是因为她同时“心有旁骛”而未能完成“炼路”之旅的后果。与此同时,其他精灵和载着它们的大船则消失在Valinor照来的耀眼光芒之中,完成了个体在至高之“一”中的“自我隐藏”(有别于普罗提诺的“个体消解”),如同亚他那修在《安东尼生平》(Vita Antonii)中所述的、年迈的安东尼要求同住的两位修士在他逝世之后,将遗骸“藏”入土中一般。

多样之美、善恶之届与“救”“治”之分|David Tang
图3 载着凯旋精灵的船只驶向来自Valinor的炫目光照,取自RoP第1季第1集。





5 Grand-Clément, A. Poikilia. In A Companion to Ancient Aesthetics (eds P. Destrée and P. Murray), Wiley Online Library, 2015. https://doi.org/10.1002/9781119009795.ch27
6 Nun Sidonia, “Polyphony and Poikilia: Theology and Aesthetics in the Exegesis of Tradition in Georgian Chant.” Religions 10, no. 7 (2019):402.
7 拉丁原文如下:longe multo pulchrius est corpus, quod ex membris pulchris omnibus constat, quam ipsa membra singula, quorum ordinatissimo conventu completur universum, quamvis et illa etiam singillatim pulchra sint.
8 McIntosh, Jonathan S. The flame imperishable: Tolkien, St. Thomas, and the metaphysics of Faerie. University of Dallas, 2009.





多样之美、善恶之届与“救”“治”之分|David Tang

一、Ποικιλία—“多样”与“合一”的兼容之美

二、“善”和“恶”的界限与终末归宿

三、永恒视野下的“统治”、“霸欲”与“传统”

四、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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